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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秦论》
人气:    发布时间:2015-12-14

原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

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评论:

    贾谊的 《过秦论》 是一篇出色的作品。 《过秦论》 不论是前半篇的叙事,还是后部分的议 论,都是在对比映衬中展开,在展开中文势曲折,引人入胜;顿挫跌宕,姿态横生。《过秦论》 的开头堪称凤头,从高远处落笔,紧紧地吸 引着读者。全段叙写孝公时秦的始 强。第一句点明秦的有利地形,极写秦“并吞八荒”的雄心;接着写它为实现自己的图谋而采取的内外政策,突出了秦的咄咄逼人的攻势和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如爆竹,骤响易彻”,引起读者的关注,起得漂亮、有力。这是正面叙写。第三句却笔锋一转,折入侧写,从它的结果“拱手”轻取“西河之外”,来反衬孝公的初强。这样以正反结合的描叙,突出了段的内容,而使文势有了起伏。 第二段按叙事的顺序,继续展开。在第一层简洁交代中,略写惠文、武、昭襄三世的“又强”。正欲写秦之强时,殊不料转入第二层忽而写六国,详写诸侯见此情景,罗致人才,订立纵约,共谋弱秦,并与第一层形成详略对照,造成悬念,使读者不能不注视着事态的进展,这是一。其二,这里极写孟尝、平原、春申、信陵四君的贤能和政治上的号召力,又不惮其烦地列举六国人才之众,用意都在为第三层铺垫、蓄势。因而循势进入第三层,写双方交战:一面是六国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忙急地攻秦;一面是秦的“开关延敌”,安闲地击散“九国之师”,上层写诸侯之强,正是为了反衬此层秦的益强。而且这里写秦与诸侯抗争中的强大,也是预先为下文的速亡、反跌,伏了一笔,且正“笔笔鞭紧”,逼近中心论点。 第三段又以顺序推进。在开段虚叙,略写孝文王、庄襄王稍作间息过渡之后再振起一笔,进入详写;作者用浓墨重笔,不遗余力地极写始皇的“奋六世之余烈”,“威振四海”,统一天下,掀起了第一高潮。行文至此,我们可以把它划为叙事的第一大层,这一小层则是这一大层的小结,总写秦的善用武力权谋,突出它的善于攻取。需要指出的是:贾谊在上篇叙事中着 意写秦的“善”和“强”,正是为了和叙事的后部分,下半篇的速亡形成对照,从而突出它的不善守成,为引出议论、推出论点作好准备。因此下一小层文势遽转,极写秦的暴虐,揭示它的不会守成,暗伏结尾“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 也”这一论点。所以,这段虽是叙事,但在对照中秦之所以速亡的原因已经隐含其中了。因此,看来好象“笔笔放松”,其实“正笔笔鞭紧”。 而其间用“于是”一词,连接上下两层,既表达了承上叙事的文势承接,又写出了文意的转折。虽是虚词,也费斟酌,用得甚好。第四段仍按顺序叙事,从秦极强写到它的速亡,前后两层。头一层再点秦的强盛,“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紧接着用“然而”一词,使全篇大转,再折一层,掀起叙事的第二高潮,极写陈涉起义的种种不利条件,写秦的速亡:先铺叙陈涉出身“微贱”,才能平庸,又无其资;再写他率领的义军人少势弱,装备极差,结果竟“亡秦族”,轻轻一笔,戛然而止。 到此叙事已毕,但读者的问题却随之而来。贾谊抓住这一时机, 用“且夫”一转,因势利导,推向纵深,进入第五段的议论,对问题进行分析。这分析又持续了一个适 当的过程,一一照应前面的叙事,而后再起微波,进入收尾,简洁干脆但无蝎尾、草率之感:它先指出秦“非小弱”,当初有利地形亦自若,照应第一段;再从陈涉与诸侯的地位、兵力、谋虑等进行比较,突出陈的不如,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照应第二段,对比中自然地引出“何也”之问,再兴波澜,发人深思。然后又从秦这方面着墨,写“秦以区区之地……百有 余年”,战胜诸侯,统一天下如此 之锐不可当;“然后以六合为家 ……为天下笑者”写秦亡于陈涉起义如此之速,自成对照,并与前面四段一一照应,而后再用“何也” 追问,再次蓄势,最后才点明题旨:“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样,这结句就极其结实、有力。“如撞钟,清音有余”。因为论秦虽止,其讽汉之意却深寓其中,让人咀嚼。(文\杜宣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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