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导读
《自为墓志铭》
人气:    发布时间:2015-12-14

原文: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樗蒲,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是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擐(女字旁)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宦两广,藏生黄丸盈数麓,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余故有取于项里也。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穷石崇,斗金石。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终曲。

 

评论:

    古往今来,中国人对生命的敬畏最体现在两事,一曰生,一曰死。记录着一生的墓志铭,多是要精雕细琢出精品。张岱的这篇《自为墓志铭》,当属墓志铭中的佳品。他在深山孤寂里忆往昔繁华的旧梦,落笔肆意而苍凉尽显。

  这篇文章,将作者一生娓娓道来。张岱所好,梨园华服,茶社美婢,游湖烟火,显赫的家世给了他享乐的背荫:“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绍兴府志》),于是少为纨绔子弟,游戏人间,好不自在。个人的安逸让他对国家的危亡毫不自知。而当大明国破,清军入关,昨日已恍如隔世。

  张宗子写文的精妙就在于,读者无从窥探他的所欲所求,只能跟随他淡淡的笔墨去感知那份微妙的感慨。我无意去描述他的文采出众,但是眉公先生那句:“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却也勾勒出少年有成的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琅嬛文集》《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在明朝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才情无限却落魄归于山林,只能提笔诉情志的心绪,可窥一斑。

    自传体例的笔法,道出的是自我的故事。本是无人倾听的怅惘,只留做痴梦。作者却偏要写得淋漓尽致,引典用喻,少年之事,记忆深刻,用笔轻快,记叙祥整。而国不在家已破之后,抒发的怅惘不过几句,却句句郁结。用一叶扁舟带着所读之人进入他的世界,只叹凄凉谁似张宗子,夜航船里话平生。

    国破家亡的现实,鲜衣怒马的过往,无人可诉的怅惘让曾经的纨绔少年在历史的翻滚中,用文字画出悠远的白描。饮一盏岁月的酒,写一番人生无常。然而可叹的是,陶庵走万山,却走不出自己心中的山,倘若他能早日醒悟,追求平凡之道,或许今日读他的文章,会少几分悲楚。但也是这种落差,才给了他最好的人生阅历,练就精炼的文风。哪怕自嘲为废物,为顽民,在文学史上,张岱也是决不可错过的陶庵。

    在大明的风里,我听到了张岱的喃语。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之歌,唱的人几欲落泪,听的人感慨万千。经历过最好的,经得住最坏的。在历史滚滚向前的洪流面前,张岱何其渺小,我们何其渺小。人性是懦弱的,在现实面前,张岱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一种文人式的不抗争。他看似早已无欲无求,心中只做前朝惊梦。可谁又能知道,他是否在午夜梦回时思恋亲人而独倚门栏泪自流?他是否在湖心亭上慰藉自己而举杯独饮心戚戚?无人所知。他留下一篇墓志铭,却不道自己仕途,不言国破家灭。于是我知他爱文字,仅此而已。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太多的故事言语无法道尽,而讲故事的人早已在我心中住下。不知他日再读此文,我会以何种心绪?

    以深情,以沉默。(文\刘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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