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辞,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 ,而子厚得柳州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 ?”因其土俗 ,为设教禁 ,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 ,约不时赎 ,子本相侔 ,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 ,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 ,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 ,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评论:
韩愈的这篇墓志铭,记叙了柳宗元的生平事迹,歌颂了他的功绩,对其文章学问,政治才干和道德品格给予充分肯定,并对其长期遭受排挤,长期被贬,穷困潦倒的人生经历表示深切同情。但对其参加王叔文集团的革新运动持保留态度 。柳宗元的一生发生了很多事,但作者巧妙选取了其幼师聪颖、做官被贬、柳州政绩、替友请命几个部分进行记述,描写了其坎坷的一生。
文章开头记叙了柳宗元的身世描写了他的才能,表现了其骨子里的正直情操,和难能可贵的家族品格,为下文记叙柳宗元不侍权贵埋下伏笔。对于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的革新运动韩愈持保留意见,甚至对这个集团的一些改革措施颇有不满,但对于柳宗元在柳州采取的改革措施却给予充分肯定。正是因为他的改革,使上千人避免了成为奴隶的命运并在附近地区推广了经验,解决了男女质钱的问题。表现了其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爱民之心和很强的政治实践才干。并且在其进行给改革的同时不忘传播读书的风尚大力推崇向学的风气。继而记叙了柳宗元的好友刘禹锡和他一同被贬,考虑到播州恶劣的生活环境柳宗元不顾自己被贬的身份替友请命,在危难时刻愿意拿自己的职位和友人进行调换。对于柳宗元的表现,韩愈对此敬重有加,赞赏了他的正直仁义和高风亮节。
本文除了表达作者对柳宗元的深厚感情外,还借此表达了作者自己对当时官场的黑暗,执政者打压人才的不满。作者不因柳宗元的政治失败而否定其文学成就而是对其文学作品十分称赞,也阐明正是其坎坷的身世铸就了他不朽的文学成就。
文章结尾写了墓主卒葬、子嗣等内容,后又写了裴行立、卢遵二人对柳宗元后事的安排,表现了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与文章开头描写柳宗元先祖刚直的节操风骨相呼应,使之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
全文含蓄暗示了作文与做人,做人与做官的关系问题以及人品、人本的道德问题。韩愈与柳宗元作为同期为文者,共同倡导古文运动。虽然他们的政治主张与思想信仰截然不同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表现出他们的胸怀之大度、品格之崇高。(文\孙境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