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相对于同时代文人,是个有些趣味、能动手、精力也旺的家伙。
颇有才气,但与他的心气并不成为正比。因此他的文章,内容与题材要胜过文笔。总感觉自己很了不得,但确实做啥都不太能成。
他常念叨自己是林和靖之类,但骨子里其实极好热闹,是红尘中人,有苏州小市民活泼世俗的内心。
而他的光彩,主要是因为芸的存在。
他是幸运的,遇到芸这样的妻子。全书中有趣的部分,几乎集中在他与妻子的过程,外加一些亲自动手搞园林的部分。
而其他一些,比如他的私人游历,他去广东嫖妓还自命风流的段落,可读性就差了一筹。说刻薄些,还经常洋溢着“兄弟我不是不会,是不屑这么做”的劲儿。我觉得他嫖妓那段各类自命风流,尤其如此。
林语堂也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林先生还说“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 – 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钦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顾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长谈书画文学(乳腐) 滷瓜之时,你们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欢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林先生用苏东坡的诗句概括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
《浮生六记》说是六篇,其实仅存四卷。“浮生”二字,是李白所谓“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四篇文字,除了《坎坷记愁》,剩下三章,都是谈论琐碎生活、闺房之乐、花酒之乐、游玩之乐,典型的中国文人所有的闲雅情致。其《闲情记趣》一章里,谈论养花寻石、布设园林的段落,非常有趣味,可以看出沈复是位实干动手型的,倒不像其他名家,只是指点评论一下便过去了;《浪游记快》里也因为他幕游在外的身份,穷愁潦倒还不忘去郊游的兴致勃勃,显得热闹非凡,风景层叠,目不暇接。
若是要挑剔,则沈复的文笔见识、详略取舍,并不比李渔、张岱那些大师们强,文中自然也不免如袁枚先生那类乾隆年间才子们似的,时不常要显摆一下“兄弟我这个也是懂的”的劲儿,以及“这里其实未必要写,但我舍不得删嘛”的调调。但好在,如他自己篇首自谦所云,这文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吹毛求疵,则他许多叙述,未必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趣,但在“如实道来”方面,细微曲折,都点到了。沈复虽然是读书人,而且时时标榜好诗文喜风雅,还以林和靖自况,但性格上却是典型江南市民:好热闹,喜交友,声色美景娱目的,他都不讨厌。所以记叙下来,虽然许多事平铺直叙,也算是热热闹闹。所谓不以文胜,而以质取吧。倘若说《金瓶梅》全书,可以当作明时市井风物的百科全书来看待,《浮生六记》也可以当作乾隆年间苏州书生家庭市井的一幅卷轴画来欣赏——还是加了大量风景描绘的山水卷轴呢。
《闺房记乐》是为本文的核心精华所在,而芸又是核心中的核心。说芸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诚非过誉。实际上,读完全篇,我简直都产生了“沈复简直配不上他妻子”的念头。自然你可以说,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沈复对他妻子已经算是极好了。而芸的出色,也恰是在细节中呈现:身为一个父亲早丧、独自靠女红养活一家、自学认字的才女,沈复很喜欢描写她如何可以陪自己在闺房中谈诗论书、赏月饮酒,这也是此书情致动人、独一无二的所在:自来才子喜欢描述家人名妓狎玩故事(沈复当然也写了类似篇章),但如此深情描写自己的夫人,却实在罕见罕闻;芸也的确是个心路活泼的妻子,比如,敢于女扮男装去看庙会,能够雇了馄饨担子为丈夫的赏花会温酒,敢于主动为丈夫谋妾室,也有主意为自家公公找姬妾,诸如此类,乍读便令人神往,觉得实在是个有趣的女子;但略多读几遍可知,芸最可贵处,是她风雅感性之后的缄默沉静。
在一个并不那么良好、除了丈夫的疼爱外无甚长处的家庭环境里头当媳妇儿,她默默的担负着许多东西,居然还能过出安贫乐道的闲散风雅劲来。古来通文辞、善解语的才女和通情达理、痴情一往的妻子许多时候是矛盾的,但在芸身上,浑金璞玉的凑成了一体。甚至在沈复略带得意的谈论自己放意浪游、大兴诗会的那些篇章之后,你都能感觉到芸温柔又宽和的笑容。古来肯布衣蔬食过日子的夫妻,许多是迫于无奈;平心而论,沈氏夫妻过的日子着实清寒不易,许多时候得苦心经营,才能过得下去,最终难以为继,妻子早逝,也足令人扼腕,但在此之前的漫长时光里,终于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芸的光彩。
读《浮生六记》,除了醉心于其幽闲之趣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两位相爱甚笃的主人公了。(文\潘若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