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由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所创作的小说,描绘的是一幅“福特纪年632年”,也就是公元2532年时人类社会的景象。可以说,这是一部侧重于社会层面的科幻小说(比较官方的说法叫“反乌托邦小说”),但是很难想象这本书是于1932年写成的。作者在这本书中设想了一个绝对“美丽”的未来新世界,涉及到了历史文化、科学技术、政治制度与社会伦理等等。看似完美,却让我在读完以后有一种压抑的沉重感。如果我们的社会真的走到了那样一步,虽然“美丽”,实际则是人类社会的“毁灭”。正如此书的书名,“美丽新世界”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暴风雨》中米兰达的对白:“人类有多么美!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头!”而实际上,米兰达成长在封闭的岛屿上,所知的只有她父亲、奴隶和鬼魂,离文明社会相去甚远。所以说,本书的题目就暗含了讽刺意味。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这样说道:在两本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中,人们忧心忡忡的1984并没有如期而至,而赫胥黎预言的美丽新世界却在日渐成为现实。而他在书的前言中也对《1984》与《美丽新世界》做出了精确的分析:“在《一九八四》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简言之,时代的变迁并不能让我们放松对赫胥黎笔下“美丽新世界”的警惕,相反,我们更应该反思自己现在的处境。在这里,我想从三个方面简单地谈谈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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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的力量
“科学的每个发现都有着潜在的颠覆性,科学有时也不得不被看作可能的敌人。跟幸福相对的不只是艺术,还有科学。” ——阿道司·赫胥黎
《美丽新世界》描绘的景象基于作者当时所处的时代,同时又加入了其个人天马行空但又不失合理的想象。故事发生福特纪年632年——以当时的汽车大王亨利·福特生产出第一辆T型汽车的1908为元年——即公元2532年,人类的科技文明已经到达了极高的水平,社会秩序也大有不同,此书开始时的描写就已经展示了这一切。首先是所有人都已不再是胎生的了,而是由试管培育,完全从实验室中走出,并且在诞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要成为社会上怎样的一份子。人们被划分为“阿尔法(α)”、“贝塔(β)”、“伽玛(γ)”、“代尔塔(δ)”和“厄普西隆(ε)”五个社会阶层。或者说,五个“种姓”,像古代印度一样。阿尔法和贝塔的人们位于社会的统治与管理层,伽马属于普通人,而代尔塔和厄普西隆则属于最为低贱的一类人,甚至连基本的智力都已经在实验室中被无情剥夺。书中描述的一系列的科技手段让这个“美丽新世界”所需的一切得到实现:
“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和“波孜纳普技术”将需要培育的人进行大量复制,并最终让每个人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工作;“巴甫洛夫条件反射”以暴力方式对低种姓的人进行洗脑(如书中描述的用斯金纳新行为主义法来处罚接触鲜花与书本的代尔塔和厄普西隆的孩子);“许普诺斯教育”在人们的睡梦中不断灌输阶级意识等所谓社会道德教育……统治者利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将一切都变成了社会运作所“需要”的样子,人们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成为了一种习惯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能够适应艰苦的生活环境、甘于自己的社会地位、满足现状,并且失去了正常人应该拥有的感情的异化了的人。
这究竟是对是错?简单地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有吃有穿有工作可做;没有动荡与战乱;不开心的情绪都可以依靠“唆麻”来得以排解;不同种姓的人各司其职,社会的运作效率非常之高;性欲在理所当然的滥交中得到满足;人们在物质层面亦得到了很大的便利……可是所以呢?这一切的幸福都以“顺从”为条件。当所有人都失去了个性、想法、感情,并且顺理成章地满足于自己所处的位置时,就等于他们都已彻底成为了少数统治者的奴隶,那么对错也就一目了然。
科技的发展,目的在于提高生产力;而生产力提高的意义在于让人们生活得更好,而不应该是像书中的世界国一样用科技作为统治的手段。所以,先进科技的使用也是当代的我们所应该思考的问题。赫胥黎曾被批判为“反科学主义”,但是如果科技被拿来使多数人变得愚昧、顺从、无法思考,社会就无法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科技水平自然也会停滞不前。世界国正是这样,当人们谈论“科技”与“进步”时,其实是在讨论如何完善已有的科技,并对科技进行审查甚至是限制,而非真正的探索与实验。他们的落脚点在于如何完善与稳固统治,最终肯定也只会接受对统治有帮助的科技,这并不是真正地支持科学。实际上,赫胥黎清楚科技的力量,《美丽新世界》一书也并不是反对科技的发展,而是要向人们展示对科技的如何使用,会对人类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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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的稳定
“‘没有社会稳定就没有文明的复兴,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个人的安宁’元首坚持说,‘稳定是最原始和最终的需要。稳定才有一切。’” ——阿道司·赫胥黎
美丽的新世界拥有一个秩序高度稳定的社会,在这里几乎排除了可能和动乱沾边的任何因素。因为社会的每一个个体都欣然接受了自己被安排的工作,安分守己安于现状,没有一点非分之想。从他们还是胚胎时,他们就已经被反复洗脑,以至于成人之后都对独立思考、对感情、对婚姻都有了抵触;成年以后,每个人在主观上都接受了一切:安定的工作环境、合成音乐与感观电影带来的视听享受、唆麻(性质类似于毒品)带来的精神麻醉、毫无节制的滥交带来的肉体愉悦等等;外部环境上每个人亦已被加以了限制:文学作品被抛弃、历史遗迹被抹去、婚姻制度被废除,一旦有了离经叛道的想法,就会被公开批评并发配到冰岛……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想法与个性。简单地说,就是人们在被洗脑时放的那句“当个体有了感觉,社会就会动摇”。
与《美丽新世界》并称为“反乌托邦小说三部曲”的还有《1984》和《我们》。和《1984》相比,《美丽新世界》似乎显得不是那么精彩,以至于有人评价它“人物苍白无力,情节不够曲折”。原因不在于作者的水平,而是因为在这个美丽的新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太和谐了。超稳定的秩序使得整个社会形成了一个有机体,而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细胞,没有任何思想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甚至“社会的细胞会死亡,社会机体长存”也会成为他们幸福的理由之一。小说的精彩本应在于冲突,然而新世界里超稳定的秩序甚至使一点冲突都不会发生,显得无聊的可怕,但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出彩之处。
来自所谓“野蛮人保留区”的约翰在面对“美丽新世界”这一切时,感觉到了虚假和可怕。其实约翰就像现在接受过正常教育,拥有正常心智与个性的我们。显而易见,当感官上的愉悦取代艺术文化对人的熏陶、当没有节制的滥交取代了忠贞纯洁的爱情、当麻痹精神的毒品唆麻填补正常的情感、当日复一日固定工作磨去了每个人的个性、当没日没夜的洗脑替代了思想与心智时,理性的人想必都会感到令人窒息的可怕。
稳定的秩序自然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但是赫胥黎表现出的是对人性的侧重。新世界抛弃了婚姻、家庭、历史、宗教……最终的箴言归结于“公有、统一与安定”,在面对这样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而束手无策时,约翰选择了自杀。其实这就反映了如果每个人都为了社会这个伟大的目的而放弃自己的个性与思想,那也就昭示着人类社会的死亡。
尼尔·波兹曼说赫胥黎预言的美丽新世界正在日益变成现实,并不是耸人听闻。如果不把维护所谓“秩序”的手段仅仅看作是《美丽新世界》一书中的技术手段,我们可能会惊奇地发现当年的赫胥黎如此有预见性。回想一下当下的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被灌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什么应该值得称颂,什么应该被人唾弃……我们越来越像小说中的人们,理所应当地认为一些事情,而没有独立的见解与思考。一切的一切都告诫着我们,随时都要保持警惕,能够跳脱出既有的秩序,用理性与独立的大脑去思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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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幸福?
“有一种东西叫做自由主义:不称职的自由,受苦的自由,不合时宜的自由。 有一种东西叫做民主。好像人和人之间除了物理和化学性能平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会平等似的。” ——阿道司·赫胥黎
赫胥黎担心的是有一天,我们会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新世界里的人们不愁工作与吃住,不用担心战争,不用阅读文学与历史作品,能够享受极致的合成音乐与感官电影,男女的情欲可以随意发泄,不开心的情绪可以用唆麻化解等等,这些在我们的眼里是不是也非常让人幸福呢?但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所谓的“幸福”都是被定义好了的。新世界的人们就如同机器一般,依照着已经设计好了的程序去执行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这幸福吗?
在这个新世界里,科技的充分应用导致了社会文化的倒退。来自“野蛮人保留区”的约翰在见到所谓的“城市人”以后,非常不能理解他们所过的生活……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他们已经变得非常可笑甚至可怜。约翰告诉他们,唆麻毒害他们的身心;他们的自由被剥夺,成了毫无怨言的奴隶;他们从未独立思考过,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但是小说里,不被理解的却是约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新世界中的人们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约翰的选择是宁愿不要幸福也不能接受这种虚假的幸福。因为一个有思想的,追求自由的人明白,幸福绝对不是源自于囚笼之中的。新世界里的每个人其实都生活在囚笼之中,只不过高种姓的笼子相对更大一点罢了。
现代人的生活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我们理所应当地从小学一路独到大学或是更高的学位,理所应当地走向工作岗位,默默无闻地努力,每天吸着漂浮的雾霾,为了一套房子而省吃俭用……我们真的幸福吗?我们的外部条件甚至还不如《美丽新世界》中描写的那样,但我们自己已经开始像小说中的人一样了。何谓幸福?每天都能毫无节制地刷微博?每天都能不停地在淘宝上买买买?能够贷十年甚至更久最后得到一户房子的七十年暂住权?我们似乎慢慢地忘记了幸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也忘记了该如何追求幸福。
反思
“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琐碎的世事中,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化,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 阿道司·赫胥黎
有人说,多一个人读奥威尔,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但是没有人说,多一个人读赫胥黎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知乎上一个笔名为苹果先生的人总结得很好:因为这二者相反,前者是主张人们释放自己的情感,而后者则是用深刻的理性去对抗浅薄的本性,这要难得多。这就好比让美丽新世界中的城市人们接受约翰的想法(然而事实上他们是极不能理解的)。阿道司·赫胥黎本人在写完《美丽新世界》后也反思说:“一个社会,如果多数成员不能保持清醒,不在乎当下,不关心近在咫尺的未来,而把多数时间花在其他的地方——只关心无关紧要的运动和肥皂剧——那么这个社会很难抵御操控着的入侵。”我们作为单独的个体,其实无法阻挡社会洪流的裹挟。读完了《美丽新世界》以后的我觉得,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平时的生活中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活着。即随时保持警惕,警惕好奇心的衰减,警惕求知欲的衰减,警惕权力对自由与思想的剥夺,甚至是对我们痛苦与不幸的剥夺。(文\孙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