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6日,《四川日报》在天府周末版以《追寻穿越千年的“蜀语”》为题,整版报道了基地主任汪启明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中上古蜀语考论》。
追寻穿越千年的“蜀语”
4位学者倾注20年心血结合考古学、人类学、移民史等学术成果探究“蜀语”发展至“蜀方言”最终形成今天“四川方言”的过程——
“来来来,我们在这儿喝坝坝茶……”“耗子太猖狂了,我今天要去买点药来痨!”“还不快点回来,天上在打白雨了。”其实,“坝”“痨”“白雨”这些字词,上溯至中上古时期,四川人就在讲了。晋朝的《抱朴子·道意》,首次将中上古四川人讲的语言称之为“蜀语”,文内如此描写:“有一人,姓李名宽,到吴而蜀语。”宋代诗人陆游也曾提及:“蜀语初闻喜复惊,依然如有故乡情。”
从穿越数千年的蜀语到今天的四川方言,其间经历了怎样的演变?近日,由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基地主任汪启明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中上古蜀语考论》由中华书局出版,4位学者倾注20年心血,结合考古学、人类学、移民史等学术成果,探究了“蜀语”发展至“蜀方言”,最终形成今天“四川方言”的过程,证明了蜀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蜀语,是汉语的源头之一。
汪启明感叹:“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蜀语,是四川人的骄傲。
从蜀语到四川方言数千年之变翻天覆地
远古时期,蜀人与中原各民族有着共同的祖先,进入农耕社会后,蜀人逐渐与中原隔绝。在秦灭蜀之前,蜀人语言与中原语言已经有了大的差别,秦人入蜀之后,蜀语吸收了秦语等的成分,成为独具特色的华夏语地域方言。
根据地域名称以及行政归属的演变,基地主任汪启明教授把中上古时期的蜀地人(不含少数民族)语称为“蜀语”,把宋元明时代蜀地人语称为“蜀方言”,把清代以后的蜀地人语称为“四川方言”。众所周知,语言在时间的延续中既有统一,也有分化,蜀语也一样。“蜀语处于不断发展中,这种变化是渐变的,它不是脱胎换骨,因而蜀语具有存古的性质。”
汪启明发现,从蜀语到四川方言经历了六个漫长的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无文字记录的“史前时期”,包括岣嵝碑、三星堆符号、巴蜀图语等,因为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域,这时的蜀语有自己的体系和通行区域;第二个阶段,有文字记录的上古时期,先秦时代。“我们通过文献的只字片语,推测蜀语在那个时候和秦语一起,成为汉语的优势方言,是华夏通语的主要成分之一。”汪启明说,刘逵曾在《蜀都赋注》里说,秦灭巴蜀后,“蜀人始通中国。言语颇与华同。”但他研究后认为,这个论断是错误的,“早在商周时期,蜀语与秦语、晋语、齐语、楚语等华夏语就有接触,有一个例子,就是彭祖。《史记·楚世家》中写道:‘彭祖氏,殷之时当为伯侯。’由此可见,彭祖这个蜀人,在商朝做官。那么,他所说的蜀语,当然不会是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而是与中原华夏语相同的语言,甚至是一种优势方言。”第三阶段,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由于蜀地战事频仍,蜀语的发展也因此缓慢。”到了第四阶段,宋元明时期,宋代建立了四川行政区划,成为今天四川方言区的基础;第五阶段即明末到“五四运动”以来,受文学作品的影响,四川方言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它以中上古蜀语为底层,主要成分变成北方方言区的西南官话。”有了这个基础,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就是“五四运动”至今,成为西南官话。”有了这个基础,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就是“五四运动”至今,成为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的北方方言的一个次方言了。
“四川是一个典型的移民省份,蜀语和其他方言区的语言产生大量接触与融合,四川方言的成分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汪启明直言,从蜀语到蜀方言,再到四川方言,这个过程既有传承也有消亡,“可以说,现在的四川方言和蜀语已经相去甚远。”所以,该书另一位作者、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赵静表示很遗憾,她说:“真要去证明古蜀语怎么说,是不可能的了,现在没有人会说真正的古蜀语了,所以我们只能通过文献,去考证哪些字在古蜀语中使用,但发音已经无法确认了。”
传承蜀语
历史名人有贡献
清代傅崇矩《成都通览》做过统计: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人。但为何到后来,这里的人都说着一口成都腔呢?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不断的影响、融合、消亡、再造过程中,最适合表达的语言得以流传。
西华大学的纪国泰教授曾做过统计,明代李实《蜀语》共收集567个词条,在蜀方言中仅有184个,占32%,而与现代四川方言形音义相同的只有132个,比例更小。尽可能寻找到最符合史实的蜀语,是汪启明、赵振铎、伍宗文、赵静等人面临的浩大工程。在《中上古蜀语考论》中,他们通过对扬雄的《方言》、杭世骏的《续方言》、张慎仪的《方言别录》和李实的《蜀语》等文献进行全面的梳理,将蜀语词汇编进,以表列出。哪些蜀语消失了,哪些蜀语流传至今一目了然。
与眼睛有关的很多动词,比如“眨眼睛”的“眨”、“瞠目结舌”的“瞠”、“眯眼睛”的“眯”,都是来自古蜀语;一些自然现象类的词语,比如“烟雨濛濛”的“濛”、“旋涡”、“彩虹”的“虹”,也都沿用至今;还有的人物称谓,古蜀语的叫法和现在也一样,比如“地主”“伙计”“亲家”“恶少”“雇工”等,都是现在汉语中常用的词语。
此外,那些带着四川地道民风的古蜀语能流传至今,则更有意思。李实在《蜀语》里写道,蜀人把平原叫作“坝”。叠词有“坝坝”,合成词有“院坝、河坝、坝子”,地名有“中坝、北坝”等。这个意思从南北朝到近代,再到现代,没有变化。还有隋代无名氏的诗《绵州巴歌》有“白雨”一词,意思为暴雨。现代四川方言中,尤其是绵阳一带,“白雨”仍然流行。最有趣的是,现在不少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老子”,蜀地先人早就在用了,《后汉书·韩康传》中,就记录了这个蜀语词,其意为:对人自称。
汪启明特别提到一个古蜀语词:痨。它表达的意思为“毒”。“李实《蜀语》:‘以毒药药人曰痨。’今天川北方言有‘痨人’,如:“我的饭不痨人。”“我又没有给你下痨药。”“他喝痨药死了。”汪启明笑言,这个在四川独有的说法,其实并不是原生词,“这是蜀人从其他地方学来的,结果现在反倒在四川才能听到。”汪启明认为,蜀语的演变具有内外相互影响的双向性,而这个过程,四川的历史名人,功不可没。扬雄是西汉蜀郡人,24岁到长安为官,中途两次回到成都。他出蜀后,著有《方言》,收录20条古蜀语词。比如蜀地将短衣、短袄,叫做“曲领”,而当时长安称为“襦”。苏轼,21岁出蜀,他讲的方言对海南至今都有影响,他文字中提到的“鲜翠”“元修菜”等蜀语,比比皆是。长期生活在蜀地的杜甫,在《闻斛斯六官未归》中,有一句“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这里的“土锉”就是一种蜀语,表示一种炊具,也就是今天的砂锅。陆游在《邻曲》里,写下“拭盘堆连展,洗酺煮黎祁。”这里的“黎祁”,指的就是蜀人做的豆腐。此外,在陆游的作品中,还屡次出现“三老”“招头”等蜀语词,指的是船工。
消失的蜀语
原来古蜀人把妈喊成姐姐
有些蜀语流传至今,而更多的蜀语却由于使用减少而消失,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蜀语使用率下降或消失的原因是运用越来越少。”汪启明提到了东汉《说文解字》中记载:“蜀人呼母曰姐”,就是说当时的四川人,把母亲叫作姐姐。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外来语言的融合,在四川,母亲是“妈妈”,姐姐才是“姐”。“不过,据查证,到目前,四川仍有少数地方称母亲为‘姐’,如广元、广汉、威远、西昌等地,那就是当地受到的外来冲击不大,方能沿用至今。”
赵静从《华阳国志》中发掘了几乎已经消失的13个蜀语词。比如,对一些事物独有的叫法,“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这里说,在开明帝时,当地的人把酒称为“醴”,把音乐称“荆”。而最复杂的,莫过于古蜀人对茶的称谓——“葭萌”。除了这个艰深的词语,唐朝的著名茶学家陆羽在《茶经》中,还总结了茶的另外几种说法,“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四川安岳文史研究学者陶元甘认为这五种茶名都是借用汉字对译古蜀语:“槚、葭、蔎音近,用这三个字指茶,是只取其音,未用其意。”而司马相如《凡将篇》将茶称为“荈诧”,《尔雅·释木》中写道:“槚,苦荼。”“荼”即“茶”。
一个字,在蜀语中这么多叫法,其实并不稀奇。“杜鹃鸟在蜀地的叫法更是林林总总,又叫名巂、布谷、各顾、鸣鸠、巂周、子巂、杜鹃、杜宇、催归、子归、杜主、望帝等。”所以,赵静认为,“‘杜鹃鸟’可能是中原华夏语的音译叫法,来到蜀地,到了各个地方,受不同方言的影响,就有了这些差异化的叫法。”但纵然蜀语中有千百种叫法,随着历史的发展,茶叶最后还是叫“茶”,“杜鹃”也是杜鹃最常用的名字,所谓优胜劣汰,在语言界也是规律。
【趣说蜀语】
在古代四川农村,有一种说法,叫“碾鸡”。这里的“碾”不是现代汉语中“压碎、压平”的意思,而是“赶”“追”的意思,沿用至今。
早在汉代,人们就发现四川人好用叠词,常常用“丁丁”“点点”“些些”等叠词表示“少”的意思。“外面下起了麻麻雨。”这里的“麻麻雨”是指比小雨更轻微的细雨,而在古代,四川人直接叫“细雨”为“雨毛”。
今天,四川人把温度达到100℃的水,称为“开水”“沸水”,与普通话说法无异,但是在古代,四川人把它叫作“滚水”,形象地表示出沸水翻滚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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